【资料图】

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年人走进台场,五十多岁的样子,便装,没戴帽子。  他走到了场地的中央,对面的位置上放置着一面清晰度很高的镜子,但镜子的面积只是限于刚好把站在场地中央的中年人的脸完整地影现出来。通过镜子后面复杂的反射管道,镜子上的景象被投射到一块晶莹剔透的正多面体水晶之上,于是那张疲倦、灰暗,缺乏色泽却逐渐生长出老人斑的脸被轻易地呈现在观众席上每一位看客的眼前。  如此精妙的服务,他们甚至不用扭动脖子——如果因为脖子僵硬而扭动了,反而会影响对表演的欣赏,过犹不及就是这个意思。可五分钟后,大家对这张呆板的脸失去了耐心,他们开始整齐地扭动脖子,希望从别人的角度上看出一点新鲜的内容。可中年人让他们失望了,他一直站到了第九分钟,这时候大家的心理已经从艺术欣赏转移到了物理分析和哲学思辨,大家窸窸窣窣地耳语着:“他的左右腿不一般长。”“他是个左撇子。”“他有静脉曲张和梦游症。”  “他的订婚戒指多得可以当算盘珠呢。”  谁知道这十分钟是必不可少的酝酿呢?由于观众们缺乏幽默感,同事们又不会突然跑上来挠他的脚心儿,在如此尴尬的场景里,想要自发地却真诚地笑起来,是多么大的苦难啊。中年人的心里并没有缓慢地游荡着任何过往的片断,任何他人虚构的滑稽场景也无法提供任何笑意,他只好呆站着,不过他一直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在那张脸上,他看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嘴角悄悄地松弛,又紧张地合拢少许,眉头扬起来了,很慢地放下来,皱纹在光的映射下闪着鱼鳞般的浅光,他还看到了嘴唇下面露出来的一只调皮的虎牙,年轻时,这只虎牙曾经无数次让人把他当作一个生性有趣的人,甚至为他谋得了现今的职业。他过得还不错。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也就是说,更麻痹下去了,仿佛四周的一切都与己无关。那张脸似乎很陌生,跟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他认为自己和这张脸,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灵魂,所有的名词和它们所象征的事物之间的那层关系是很脆弱的,类似于眼球和眼眶。为什么一看到它我就要想到自己呢?中年人想。我为什么不把它想成一个倒霉蛋,一个暴君或者一个男妓之类的人?看看,那样突兀的眉骨,凹陷的眼睛,整个脸好像被人砸了个大坑,这样的人难道不会是个内心阴郁的人吗?他会不会对着镜子演奏钢琴?会不会在炖肉的时候放进去一些刚刚绽放的玫瑰花再多撒一把盐,然后为之拉几小节大提琴?他会不会在最后一个工作日化装成女人到办公室去与上司调情,最终在上司的轿车后座上暴露其身份?他会不会喜欢用精心收集的线和绳子把房间里的每一样事物都捆起来,花样翻新,并用扩音器把粉笔刮过玻璃黑板的刺响放大一千倍?不,不,他或许是个没有痛感的人,他热衷于针灸、拔火罐,拔下手脚上所有的指甲用滚烫的蜡油代替,向往着吊死于一架遒劲的风筝,结果因为洗澡水过烫却无法感知而被浇死,哦,一丝不挂地死去,甚至皮肤也被烫开了,却像个隆重的凶杀现场那样被无数记者的镜头拍照,合法地暴露于公众,这是件多么刺激的事儿啊。不过看看那张嘴,微微地撅着,即使年过半百仍然可以像个矜持而任性的少女那样佯装不屑一顾,心中乱如走马。仓促的胡子呢?却无疑说明这是个理想与现实总是在他的人生中以令人击节的巧合错开的人,它们均显疲态。他想起了一瓶被打翻的醋,一条被无数人跌到其上的路,一朵被展开成一个连缀的平面的花,一段被严重打扰的生活,哦,为了这一切,我丧失了多少美丽的雪天啊。  中年人盯着镜子中的那张脸,随着那张脸细微的变化,仿佛除了内心的变化,那所有的表情都与己无关,而当那些变化越发剧烈的时候,他心中的感情也更加难以遏制了。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笑呢?一个人到底应该怎样笑呢?他到底因为什么才应该开始笑呢?

(怎么样,有十分钟了吗?)  终于,中年人的表情开始变化了,大家看见他像突然折断的一支戟,瞬间就崩裂开来。是的,他是被自己笑起来的表情给逗乐的,因此只要他一直盯着镜子,他就会一刻不停地笑下去,并且随着那张笑脸的越发夸张,他的笑声和笑的心理会更加不可收拾,痉挛、窒息、颤栗、哽咽,一直到死。  总的来说,这是一套彼此作用系统,笑的心理、笑的表情、笑的行为,还有镜子。  但也许只对他自己成立。

在中年人魔鬼般的笑声中,一伙奇形怪状的人冲上台来,沿着圆形的场地站成一圈,并且随着中年人歇斯底里的不断加快的笑的结构,继续着他们的人生:一个因为在耳光中体会到弹簧般的甜蜜和瀑布般的晕眩而不断自掴耳光的教师,一个因为绝望的心情继续绝望并爱上了在绝望中无阻隔地下坠的小伙子,一个喜欢用麦管从完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喝自己的尿而一边啜饮一边排尿的赤裸少女,一个孩子站在可怕的中年人身旁,掂着脚尖把一坨坨活好的面糊在后者的脸上——他很巧妙地在嘴的位置上留了空洞,以便中年人的笑声继续远播——,并每隔三秒钟把面揭下来,把这张凝固了中年人笑脸的饼——面饼,摊在身边的饼铛上,烤成笑饼(注意,不是笑柄),然后分发给观众们。这个孩子喜欢把柔软的东西烤硬,如果不能烤你们的脸,就烤你们的脸的比喻吧。  中年人对自己的助手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认真地,反复地,不可一世地认定着他心目中最崇高的一个命题:我是一个笑面人。  而对观众们来说,中年人的眼泪被烘烤在饼铛上的噼啪声太过刺耳,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他们带着被欺骗的愤怒,把一张张喷香四溢、源源不断却盐量过大的哭泣的脸模恶狠狠地吃掉,并且在节目单上“哭个不停的人和他的助手”后面的评价栏目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这时候,百分之二的观众会发现,在节目名称(“哭个不停的人和他的助手”)的下面有一行印得非常细小的文案,在高倍数的放大镜里人们看见,那是一道数学题和一道宗教作业,它的提法是这样的:  “请求出0的负无穷大次方,并相信这个算式有意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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